Tuesday, August 14, 2018

午夜前的武勇傳

離開了各自的手機螢幕,舉起酒杯之時,吧台邊高腳椅上的前中年男性對話的話題應該是什麼呢?

聊政治有點煩,而那些帶著痛苦的回憶太私人了,星期六晚餐之後,還沒有醉到能夠拿出來分享。談此時此刻彼此的困境嗎?儘管都是好朋友了,拿自己的垃圾倒在桌子上,總覺得有點無端叨擾,已經是懂得不麻煩別人的年紀嘛。「在潮濕的夜裡,談到身處大時代的自卑感,幽幽晃晃幽幽晃晃,談到做為一個想革命的男人的慌張的無力感。」那是昇哥談他二十年前一個叫做大佑的朋友,不是寫給我們這樣的人。搞革命的年紀已過,而我們都是安分的人,不然怎會湊在同一張桌子上,不致於跌出時代的軌道。

所以選擇講講『武勇傳』。

「武勇傳」是日文來的。其實我不懂日文,連五十音都不會念。我所有的日本文化的概念都來自於好友范。連優衣庫都幫他出過聯名衣服的日本老牌辭典『大辭林』第三版,有對「武勇傳」的解釋。谷歌翻譯之後大概是這樣:

(1)有錢人的傳記
(2)勇敢的手談

也就是說,酒過三巡之後,把人生那些帶著傷疤的,能夠誇耀自己武勇的,就算是二十年的一霎那間的光榮也不要緊,拿出來放在桌上吧,連著酒精一起沖下肚去。過期的荷爾蒙,在午夜之前的秘密集會,有淚不輕彈ㄟ男性,講不需要負責任的話題。

但就像灰姑娘一樣,前中年男子要在十二點之前跳上計程車,否則夜晚的魔法會消失不見。

「酒再來一杯,痛哭的人。」

Bar Chu, 台北市中山區新生北路三段十八號

Wednesday, August 08, 2018

狄倫去香港

十年前到香港看國外藝人的演出是很有趣的事情,其時台北人還沒有真正養成看演唱會付費的習慣,因此要看些在台灣市場相對小眾的樂團,非得要飛出國。儘管我們人口也不少,但是願意付出大把鈔票進場,只為了和並不太熟的藝人攪和兩三個小時的觀眾畢竟不多。能夠在亞洲有票房號召力,能連開多場演唱會來攤提製作成本的巨星是少數,願意把在西方已經頗有名氣,但是在台灣還少有人知的樂團或歌手帶進來的主辦單位就更少。他們除非是已經有賠本做功德的心理準備,要不就是人生的夢想之一是在台灣的演出場地看到某某某,就算沒觀眾也無所謂之類的,因此台灣辦完秀放完煙花之後就破產烙跑的所在多有。

殖民地的背景,香港本地居民對於英美語系的藝人接收度自然高一些,而定居在該地的異國人士也多,除了花得起錢之外,願意遠來異地討生活的大概本來就多少有些冒險性格,在演唱會場地裡對於舞台上的那些能量的反應也格外強烈外放,和這樣一群觀眾同處一室,那些從巨型喇叭傳出來的音響感染力都覺得強一點。要知道台上的人要講笑話也是得看場合,下面若不是來自相同文化背景的觀眾,講了深度梗沒人懂就自討沒趣了。因此幾乎去香港看演出的經驗都是美好的

十年後再來香港看迪倫伯,赫然發現身旁觀眾的樣貌改變了許多。


穿得整身名牌操著普通話帶著捲舌音的年輕人明顯多了些,他們的身影就像年初去巴黎奧塞美術館,見到的那些和梵谷名畫自拍的年輕人一樣,消費力正強,青春正高昂。台上唱得熱鬧,坐我旁邊的小哥開到全亮的手機裡微信群組也沒停歇過。身旁來聽第五次狄倫的死硬派老搖滾阿叔跟我唸說,不知道有多少人是來湊熱鬧,多少人是真的聽懂的,這樣的問題自然帶點搖滾阿宅自我標榜的菁英色彩,矯情如我當然有相同的疑問,但是我沒有答案。回歸二十年之後香港的社會樣貌改變,連演唱會的場景也不同了。


中國第六代導演賈樟柯,在以香港導演杜琪峯為題的的紀錄片《無涯:杜琪峰的電影世界 》裡受訪,說他第一次到油麻地的時候,看著報紙招牌都是繁體字的街景,那樣的生態讓他聯想到晚清。後來有機會碰了阿城,阿城說:「就是晚清啊!因為他們沒有經過民國,晚清香港就割讓了給英國,沒有經過中華民國,沒有經過中華人民共和國,一直保持她殖民地的樣子。」

今後香港會改變成什麼樣子呢?

我是第三次看迪倫阿公。查了一下,他已經七十七歲了。也許正和香港半島一樣從晚清留到現在一樣。像侏羅紀公園裡的那個琥珀球中的昆蟲,是活了千萬年的搖滾化石。整套從六〇年代搬過來的設備清單,沒有能在遠處就看清楚他的臉的巨大投影螢幕,沒有一千兩百瓦的舞台追蹤燈,坐得遠了,他和他的樂團就像是遙遠的皮影戲。

二十一世紀已經快要過二十年了,他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樣子。彈"Thunder on the Mountain"的時候,要不是唱到Alicia Keys的名字,真完全聽不出來是同一首曲子。也不過是十年前的歌!卻和他對待那些和他自己一起從六零年代活過來的曲子一樣,被他和他的樂團改得面目全非,變成更好的版本。明明兩年前在美國Desert Trip彈的版本還是跟唱片裡一模一樣的啊!

和他同代現在還能出來撈的歌手樂團,多多少少都在重複自己。儘管利物浦周華健Paul McCartney一樣還持續推出新的專輯,而且每張專輯能夠感覺到些許新的活力,但是要我再到東京看一次他唱"Live and Let Die"時舞台上的噴射火焰,或是唱唱緬懷前隊友的烏克麗麗小歌,實在有些沒胃口了。老演員喬宏在《九七家有喜事》裡,對再度擺出李小龍招牌姿勢的周星馳說出的台詞,對這樣的情形描述得最好。

「這個動作做了兩次了,無謂重複自己。」
「是嗎?不覺得。」
「不覺得才危險啊!」

對一個七十七歲的老人這樣期待似乎有些奇怪,但是仍然好奇,下次看到的他,會改變成什麼樣子?

也許未必有機會了。


AEG Presents : Bob Dylan & His Band @ Hong Kong Exhibition & Convention Centre 180804
Set List
1. Things Have Changed
2. It Ain’t Me, Babe
3. Highway 61 Revisited
4. Simple Twist Of Fate
5. Duquesne Whistle
6. When I Paint My Masterpiece
7. Honest With Me
8. Tryin' To Get To Heaven
9. Make You Feel My Love
10. Pay In Blood
11. Tangled Up In Blue
12. Early Roman Kings
13. Desolation Row
14. Love Sick
15. 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
16. Thunder On The Mountain
17. Soon After Midnight
18. Long And Wasted Years

Encore:
19. Blowin' In The Wind
20. Ballad Of A Thin Man




大概不需要害怕了

看見新聞的時候人正在香港街市找早餐吃,腦袋昏沈沈的,還沒從昨晚的狂歡宿醉中醒來。香港一如往常的炎熱,日頭火辣辣的,打卡熱點的茶水攤前排列的人龍極長,樓頂的冷氣水或混合了其他些什麼東西,從旁邊綁了一半的竹棚上滴落下來,和豬肉、魚腥味、遊客的古龍水合成一種奇怪的氣味。

古龍某本小說裡說,菜場是最不會讓人想不開的地方,心裏過不去的時候,去市場裡逛一圈,聽聽主婦與店主正為了生活討價還價為了一文錢爭得面紅耳赤的聲音,看看所有人正在為了生命不停奮鬥的樣子,人生中再困難的坎也能邁過得去了。

小時候讀到這個段落,覺得真有道理極了,後來想想,作者已經是這樣一個有自毀傾向的人,這樣的生死觀究竟能夠說服誰呢?人生中一定有關卡過不去的。

第一次聽她唱歌是在野台開唱的山舞台,拿了一把很漂亮的Fender Telecaster 52,彈漂亮的吉他樂句。唱了自己的歌,唱了電台司令還有那時正要開始走紅的John Mayer。不好說是青春無敵,但是感到一切正要迸發,台上與台下彼此都是滿滿的正能量。那年是二零零五,我人生中還沒遇見許多事,和如今比較,也是完全不同的人。

搭車返福田的鐵路上,車廂裡的網路電視播送當日新聞,跑馬燈不斷露出墜樓的字樣。在手機上找了陳奕迅的Duo世界巡迴演唱會實況聽,那時剛好是他巡迴操勞過度嗓子壞掉的時期,唱至搭配空心吉他的橋段,更顯出走音沙啞,幾乎尷尬到我不忍心聽到完。但是從沙田到落馬洲之間我還是反覆聽了好多遍,就為了Eason 唱完了〈囍帖街〉之後,對著麥克風道謝的那句:“Thank You Ellen."


最後在過關的時候眼框終於紅了。


EASON 囍帖街 DUO 720P from linegwofu on Vimeo.

Wednesday, August 01, 2018

少小離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雌

前幾日翻看林海峰和陳奕迅年初為慶賀香港商業電台叱吒樂壇流行榜頒獎典禮二十五週年共同合作的表演影片,從陳奕迅還是新人時第一次上台領獎開始回顧,在陳奕迅的歌聲和林海峰的旁白中,背後的大螢幕不斷播送二十五年間的無數經典畫面,畫面裡看見羅文和張國榮青春正茂的身影,也有許志安領獎時和鄭秀文表白的名場面。表演最後的段落裡,隨著「銀與金,都不緊要。誰造機芯,一樣了」的歌詞,螢幕上打出一些創下典禮紀錄的人名字卡。雷頌德拿了共十一屆的最佳作曲人,陳奕迅和容祖兒分別拿了十一屆和十屆最佳男女歌手金獎,而林夕和黃偉文各自拿下共十一屆和六屆的最佳填詞人,可以說二十五年來香港這地方就靠這兩個偉文(林夕的本名是梁偉文)說出自己的故事。



我一直是黃偉文派的。黃偉文大概是最用心機的作詞人,玩弄音韻本身的趣味或是用歌詞本身來自嘲自己填詞人的身份的作品極多。初初開始學說廣東話時候,我把能找到的陳奕迅粵語歌唱片全都買回來,一句句對照歌詞本,就像當初學英文一樣牙牙學語。廣東話有九聲六調,比起北京話的呆板,說話時本就像在唱歌一樣,但非得要配上印刷品上黃偉文的文字作解構,才能體會作詞人設計文本的精巧。譬如說《忘記歌詞》裡面的一段Verse用唱名與韻腳作互文就是精彩的範例。




「ME ME ME DO 句句有 ME 講到我

    FA FA FA FA 真的睇FA麼 FA可是SO
    DO DO 都試過 有天 總會DO吧
   

    為何TE TE怎計 亦漏了LA」

其實若用廣東話的讀音唱起來應該是這樣的


「ME ME ME 多 句句有 ME 講到我

   化化化化 真的睇化麼 化可是傻
   度度都試過 有天 總會到吧

   為何次次怎計 亦漏了罅」

如果說流行音樂能作為一種文本的載體,《忘記歌詞》要說的是聽眾接收音樂時,其實並不在乎歌詞本身,首先吸引消費者的總是拍子律動頻率旋律,而不是歌詞。周杰倫的咬字是最好的例子,連話都說不清楚的他可是中文流行音樂盛世最後的天王。作詞人的角色雖說是為人作嫁,然而黃偉文畢竟透過這首歌詞做了一次示範表演,要你知道雖然只是文本的一部分,聽我的東西就非得要你拿出歌詞本,一句一句對照才能領略全部趣味。


我最喜愛的樂團之一,總是把音符盡可能塞滿每一個小節的樂團Blues Traveler,他們九零年代少數的名曲“Hook”也是個好例子。說是名曲也許言過其實,但靠著這首歌,那張專輯也狠狠賣了六白金,猜想大概就憑這一首也可以足夠讓主唱John Popper存到退休金了。"Hook"的意思是音樂副歌裡那些讓你有記憶點的樂句。一段一段的Hook就是你腦袋裡的那些錨點,讓音樂琅琅上口好唱好記,當他重複出現時就成為你的時代記憶,或是提醒你現在正在松山信義線的月台

John Popper偷渡了D大調的卡農在這首歌的和聲進行裡。D大調卡農曾經出現在你侄子的鋼琴練習本裡,出現在電梯下樓時舒緩你幽閉恐懼症的那三十秒背景音樂裡,也出現在《千里之外》或是《情非得已》的主歌副歌。換句話說,在你聽懂歌詞之前,你潛意識的記憶早告訴你這段音樂會好聽了。


"But I've said nothing so far,

And I can keep it up for as long as it takes,
And it doesn't matter who you are,
If I'm doing my job then it's your resolve that breaks."



我什麼都沒說,但是我什麼都說了。我很好意思,消費前人的遺產,同時消費自己,也順便消費一下我的音樂同業。


睇化可是傻?龍二哥問的問題,讓我為你翻譯一下吧。「睇化」用書面語寫,是看破、看開的意思。看破了事物的結構,運作的邏輯又如何呢?把自己的問題都拆解了,自我指涉,調侃他人,但是困境還是都存在。就像我寫了這麼多跟歌詞啦作者啦相關的有的沒的。


週末要去香港聽靠著歌詞就拿了諾貝爾文學獎的老阿公,有些事情,用歌詞或文字沒有辦法正確傳達,但是陳奕迅的歌聲就可以。於是覺得非得要在今天把這幾天所有關於歌詞的聯想倒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