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16, 2019

六月在夏天之前的心情總是偶爾晴朗有點雨

預感這個六月會成為近代史上重要的一段日子。

直到這個星期三晚上八點香港特首上電視談話之前,中國無論是電視新聞或是網路上,完全都沒有關於香港反送中遊行的消息,因為在廣東境內所以看得到的翡翠台,只有重播《射雕英雄傳》的那一台才有畫面,有唐湘龍、張友驊常駐該台新聞評論節目的澳亞衛視,幾天以來只要談到香港遊行,畫面就被拉成山水畫。星雲大師全集簡體中文版在南京圖書館舉行新書發佈會的新聞倒是不停輪播,老和尚已經走不動了,被用輪椅推到鏡頭前,代替他上台致詞的是國民黨的榮譽主席,台下認得出的臉,除了江蘇省國台辦主任之外,還有黃河長江的水不斷千秋萬世經得起考驗的音樂家。


像魔術師從帽子裡抓出兔子一樣,林鄭定義十二號在金鐘立法會前的活動是暴亂之後,隔日一早中國同事便氣鼓鼓地拿著網上剛找到的新聞頁面來說怎麼能讓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搞事,原來是人民日報一早就出了社評說「暴力祸港者不会得逞」,接著新聞台開始強力放送「组织暴徒冲击立法会」的畫面,真不知定義暴亂的是地方還是中央,同一時間連回去臉書看見先前不知道不曉得的直轄市市長,像唱戲一樣連發兩篇文章「支持九二共識!反對台灣獨立!不接受一國兩制!」驚嘆號好像用不用錢的。


那天晚上睡得極差。


 一直覺得香港人和台北人的個性很像。只差在我們有投票權而已。


晚上和太太通電話的時候說,從沒有想過我島這種可有可無的投票,也許會大大影響未來我們的小生意該何去何從,也許還能左右世界未來幾年的走向。香港被共產黨內鬥擺上桌的籌碼是獨立關稅地位,我們被擺上桌的是半導體產業和第一島鏈的位置。高風險,高報酬。


星期五訂到很晚的飛機票回台北,跟機長約了在香港見面說要吃吃喝喝一日遊,怎知道行程變成金鐘現場搵豆油。封鎖線離立法會很遠,人潮早也散去了,剩下幾百人在中信天橋上還沒有離開,一邊往封鎖線前走一點,一邊避免著被鏡頭拍到,人們正拿著自製的標語對著封鎖線後的警察唱歌,仔細聽可不是「海闊天空」「島嶼天光」之類的,而是哈里路亞的詩歌。大抵遇見了不把人當人的武裝力量,你也只能向世紀帝國的僧侶學習嗚拉拉。天橋上貼了滿滿的標語,「唔好扑頭,會死人㗎!」「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我們正在修路,對你做成不便,但不把路修好,大家都無路行。」我們也各寫了一張香港加油之類的A4,黏了雙面膠貼上牆壁。我把標語貼上去的時候,旁邊傳來一聲幾乎聽起來像哭聲的女生對我說謝謝,機長貼上去的時候,突然有公共電視的特派記者說能不能採訪你們,會是今天晚上的新聞,那提問的聲音也像哽咽一樣。


熱到幾乎有點脫水,我們打趣說如果在熱帶國家上街遊行人數應該要有加權。往機場快綫站的路上我一直對我自己哼著歌。

We're one. But we're not the same.
We get to carry each other.
Carry each other. 


就像我們離開金鐘之後,到半山的紅酒吧去布爾喬亞一番遇見的那些馬照跑舞照跳的中環白領,不管幾公里外正有人面對著警察唱聖詩,今日有酒就今朝要醉;或者就像是我們兩個,因為知道這並不是我們的局,只能短短停留;或者像地鐵站遇見的那幾個穿著黑衣的香港少女,戴著口罩額頭還貼著一片紗布避免被攝影機對焦到,她們正快步趕往天橋,背的小背包裡面插著兩瓶礦泉水準備要去長期抗戰;或是像昨天在高鐵列車上遇到的剛從雲林要回台北的奶奶,背包裡面插的是小國旗,桌上放了兩支手機,正把玩著現場拿到的發大財紀念紅包,抽出來裡面有個笑容可掬的禿頭男子漫畫圖像。我正一陣嫌惡時,她卻主動說要換座位讓我們全家可以坐在一起。

讓我拾人牙慧好了,就跟機長接受訪問的時候也是拾人牙慧一樣。我們不要說今日香港,明日台灣。我們要希望明日的香港,是今日的台灣。

再拾人牙慧一次,就跟亞洲巨砲選定他創投公司的形象口號也是拾人牙慧一樣。

The Future is Unwritten.

Tuesday, June 11, 2019

圍城

和中國同事說起香港昨天遊行有五十萬人上街遊行,一個同事苦笑說,這種新聞我們是看不到的;另一個嘆氣說,挨著這麼近的地方發生這麼大的事,也沒法知道。

晚上去對面的湘菜館吃飯,我說我六點整就要換回台灣的SIM卡,看看有沒有運氣接到台灣打來的民調電話,約略給同事解釋了一下台灣最近初選是怎麼一回事,所謂民調又是怎麼一回事。同事悶悶地說喔這麼多年我就接過一個部隊打來的調查電話,接了電話我才知道說原來我還是黨員。台灣來的工程師插嘴說,可能有人幫你繳了黨費幫你投票了。

好像一座圍城一樣,城內的人仰視著城外的天光,城外的人艷羨著城內的喧鬧。

早起看新聞,鳳凰早班車一個鐘頭竟沒有一條關於香港立法會的消息。

三十年前梅豔芳登高一呼,「民主歌聲獻中華」便有一百多個大小明星接力演唱了十二個小時來聲援學運,如今當年的主持人已成了廣州政委,領唱最後一首歌的大哥大也成了全國政協委員,好像籌款聲援其實是當中共政協的跳板。三十年之後,只有黃耀明還傻傻地去維園唱「回憶有罪」。其實不奇怪嘛,你看伍思凱不也是唱了「歷史的傷口」之後又唱「北京歡迎你」。

面對政治我們畢竟可以有各種位置,我們可以換上彩虹頭貼,可以打卡愛最大,這畢竟是最政治正確最容易的了。但市民遊行的時候看到何韻詩不停轉傳抗爭自保原則的同時,看到徐濠縈貼出波鞋滑水跑步的動態,真荒謬極了。

站在極端的兩方標籤對面的,以愚蠢現實短視,以東廠無腦鴨霸,當然失之危險。所以我在臉書上認真填了入社申請以加入各種社團,韓家軍果凍社對蔣萬安說讚的朋友柯文哲粉絲後援會,想起十五年前有個中國大學生問我你說吧你是藍的還是綠的,我說對你來說什麼是藍的什麼是綠的,他說綠的就是獨立唄藍的就是統一唄,如今我還是無法回答。框架是容易的,框架吱吱框架蛆蛆框架台巴子框架阿六仔,如果可以,應該把「海峽兩岸」每天七點同一時間在台灣播出,同時把「政經看民視」同一時間在中國播出,也許我們就不會看到說要把凱道和軒尼詩道上的人群做交換的言論。但我們畢竟只是一個投票支持率超過四十趴就能當選的地方啊。

民調電話還是沒有打給我。

圍城也許不是一個好的譬喻,等等就會有開飛機的在下面留言說你想表達什麼了。

天氣很糟,我想明天金鐘應該會很艱困。

Monday, June 03, 2019

災難電影

川普推文的那個星期一早上,人客從美東時間的晚上打給我要談價錢,我說你週末都沒看新聞齁,我說我要上飛機了,你先好好睡一覺,睡起來,這個世界就不一樣了。

在中國的那一個星期我每天都早起去健身房,在跑步機上把能夠看的新聞頻道轉過一輪,下班之後也早早回到旅館房間打開電視。新聞上沒有任何關於老美要加稅的消息,完全沒有,連擾攘的網路上都一片靜默。星期四晚上倒是做了一條關於美國的新聞,一臉嚴肅的主播說接下來是美國轟炸我國南斯拉夫大使館二十週年特別報導,喔他們叫做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

我到處跟人打聽說你們知道這個關稅的消息嗎?

「看新聞有什麼用?打貪打腐打到百姓連米都買不起。」

而川普也真夠狠,使者決定要啟程的當天,照樣加稅給你看。務必要你進得來出不去。

我最近覺得我們活在災難電影裡,哥吉拉與基多拉在螢幕上持續他們永恆的爭鬥,一路從特攝片打到高清畫質,場面越來越大,動畫越來越美。而片中的科學家都會說,也許這是一個讓地球淨化的過程,明天過後我們能有一個乾淨湛藍的星球,就跟我們彈指之間讓文明毀滅一半的大反派主張的一樣。

客人又打電話來拜託,語氣聽起來頭大如斗,只差一點沒在電話裡跪下來。「對不起,你要知道我沒有投給他。」

我有時也覺得應該讓兩隻巨獸就這麼打個稀巴爛,世界還是毀滅算了,反正我們連聯合國也進不去。

談判破裂之後的星期一,才陸陸續續看到微信上愛國帖子出現在朋友圈裡,帶著一兩句自己的短評。「中国的华为,为你骄傲,点贊!」「美国佬,中国人民不怕你!」「中国人民连树皮和观音土都吃过,还怕没钱吗?特朗普这回碰上硬荏骑虎难下了,所以等着瞧吧,时间一定会站在中国这边的。中国加油!」

好像扭開了水龍頭一樣,中南海一定調,接著寫手按下確認,把後台裡早已擬好的草稿發送出去,網民嘩啦嘩啦一轉發,國就是這麼愛起來的。

想到那年去香港看達明一派,陸陸續續有反日砸車的新聞在跑馬燈上出現,在福田口岸聽到兩個孩子追逐打鬧同時喊著:「消滅漢奸!」

孩子們的主要敵人可不是怪獸外星人。

回到家推著嬰兒車要去接小孩,巷口的小孩在玩鬧,不知為何從他們的口裡也聽到叫喊聲:

「韓國瑜!韓國瑜!」

災難電影一般來說都會有個好結局。一般來說啦。